缓缓睁开眼,荀瑛目光朦胧的看着四周。
紫色帷帐自木梁处垂下,柔和的日光透过屏扇与帷帐的间隙照在她的眼睛。
闻窗外鸟雀鸣啼声,她心神忽地有些恍惚,稍许后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世已过了二十年了,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梦见前世的事情。
三年?五年?只不过每当她快要将前世忘却的时候,总会被一个梦惊醒,让她重新忆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
一声长吁,她掀开厚重的被盖,从卧床坐起,扶额沉思。
她的唇角掠过一丝苦涩,昨夜她又梦见前世自己被押进黄门北寺狱的那一日。
那日清晨,黄门宦官持诏,命他带一队羽林骑前去收杀当朝名士张俭。
心虽不愿,可诏书上的皇帝玺印她却看的确切,无奈之下,只能奉命。
刚出雒阳西十里,她便追上张俭所乘的公车。
正欲上前收捕时,却被张俭身旁一小吏阻拦,小吏是她幼时好友。
故友一见,便抱着她的腿,哭着请求她能够放过张俭。
彼时天子年幼,宦官惑政。她心知天子之所以下命收杀名士张俭,是黄门寺人背后在天子身边的惑言。
张俭的忠贞之名让她仰慕,故友的劝阻也令她迟疑不决。
曾闻诛杀贤臣,祸及三世。但为天子之臣,又当奉行皇命。
可她若真将张俭带回,又必定会为黄门寺人所杀,而背负杀贤之名的却是天子。
让天子背负诛杀贤臣的罪名是不忠,再让天子日后因错杀贤臣而悔恨是不义。
礼云:王臣无罪,虽曰杀之,有司执宪不从。
再三思虑,她最终还是放走了张俭,尽杀同行的黄门寺人。
接着她就被押进了黄门北寺狱。
黄门宦官欲借她事,诬讦士人,便对她酷刑加身,让她招出那些士人。
她自幼深受皇甫将军教诲,自知何为忠义。
这杀害国家干城,让祖坟冒烟的缺德事,她自然不能做。
为了表示她对那些黄门阉宦的鄙夷不屑,展现她身为天汉羽林郎官的铮铮铁骨与汉家忠义之臣的坚贞不屈之志。
面对毒打,她那时一声都没吭。
不过那毒打实在是太狠毒了,她一下没抗住,就被打死了。
不过前世她虽身死,可她终是不负国家朝廷。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忠义之举,感动了汉家诸先帝,让她这世出身名门,虽是女儿,但吃穿不愁,她已足矣。
如她前世,虽为羽林郎,却日日执戟宿卫禁中,终年无假,现回想来真憋死她了。
掀开帷帐,赤脚走下床榻。
“夫人”侍女端着盥盆恭敬的站在一旁。
同她说话的是侍婢怀君,长她五岁,是这世她嫁到杨门时从本家带来侍婢。
怀君原本家世官宦,因坐父罪被没为官婢,天子将其赐予她从父,从父便让其作为她的侍婢,一直侍奉她至今。
她每日会睡到巳时,怀君都能在她起身时备好巾栉,侍奉她盥洗,且生的也好看,令她心悦。
“呼~”
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十分舒爽,荀瑛一声长呼。盥洗过后,怀君为她褪下汗湿的单衣穿好常服。
跪坐在铜镜前,乌发披散在后。
怀君将玉制的宽齿梳篦浸入水中打湿,细细的为她梳理,不容一丝乱发。
铜镜精致,照影清晰。
望着镜中之人,发若乌墨,肌肤莹洁,眉目清秀,白齿红唇。她心中不免有些慨然,想她前世怎么没能求得这样一美妇?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这些阀阅之家的女儿啊~,也确实不是前世一个山郎能够轻易求娶的。
这世,如她夫家杨氏,便是公卿之门。而嫁入她本家的伯母、叔母也皆是门第之身。
“夫人美甚!”怀君换上窄齿梳篦继续为荀瑛梳理着头发,见她久久盯着镜中的自己笑道。
闻声,她撇嘴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镜中容貌清秀的怀君。若是她未遭其父坐连,今日即便没有官婢,也应该会有私婢来为她梳洗。
“今洛下贵妇多爱将发髻反绾。婢见过后学了会,夫人今日可梳反绾髻?”怀君温柔的说道。
“可别!”她一听,连忙摇头拒绝。那些妇人脖子真是铁做的,一大坨头发都盘插在头上,脖颈竟然没什么事,她梳坠马接个头发都嫌累。
“今坠马多是寻常百姓家女子与侍婢梳髻,夫人与阿郎出身名门,夫人常梳此髻,婢见阿郎对此似心有不悦,恐阿郎厌恶夫人。”怀君叹了一声,替她忧心道。
“杨玉?”看着铜镜中映着怀君略显忧愁的面色,荀瑛想起杨钰那整日一副肃穆的样子。
不过经怀君这么一说,她倒是发觉杨玉不单单是这些日子对她板着个脸,那是一年到头都没给过她过好脸色啊!
“我入杨门已两岁有余,日日梳髻坠马,何曾见他有异言?”捏了捏怀君的脸蛋,她笑了笑。
杨玉整天不给她好脸色,还想让她取悦他?这不大白天里看星星,做梦么。
“夫人~”
“听我的,杨玉他是君子,他君子能跟妇人一般见识么?”见怀君还想说些什么,她连忙摆手制止道:“走吧,阿器还等着与我一同朝食。”
见荀瑛执意,怀君只能如平日般为她将头发简易的拢束着。
待怀君为她拢束好长发,起身便朝室外走去。
杨器是杨玉的同母弟,年九岁。生得均称可怜,挺惹她喜爱。不过性情有些唯诺。
杨玉阿父生前为相府僚属,常年不在家中。她来之前一直是杨玉在教杨器,管教颇为严苛。
自她来后,杨器反而倒与她亲厚,或许是她从来都不会像杨玉那样逼迫他读书。但凡杨玉在场,杨器是能躲在她身后就躲她身后,不能躲就低着头,不敢与杨玉对视,很畏惧长兄的威严。
绕过门前的屏风,怀君为她把门推开。
站在室外,秋风拂面而过,冷得她哆嗦了一下,连忙将双手放入腰间的大带中。
走到主厅,与寻常一样,怀君早已让其他侍婢去传食,此时侍婢刚好将豆粥端来摆在食案上。
见侍婢只端来了一碗,荀瑛有些诧异。平日此时,杨器应早已在主厅等着她,而此时却不见其人。
她便朝侍婢询问道:“怎只有一碗?阿器还未睡起?”
“小郎君辰时已与阿郎一同食过朝食了。”见她询问,侍婢回道。
杨器与杨玉吃了?闻侍婢之言,荀瑛心中更诧异了。
杨器往日都是与她一同朝食,怎今日想与杨玉同食?见侍婢欲言又止,她娥眉一挑,吃了一口热粥,不耐道:“怎得?你家阿郎有吩咐?”
“阿郎今晨让小郎君释意一段古文,还问其出处。小郎君不能释答,阿郎怒,怨夫人过于宠溺小郎君,故吩咐婢转告夫人,让夫人以后不要去扰小郎君学习。”侍婢懦懦道。
闻言,荀瑛舀粥的手一顿,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火。
“呵!”
这竟埋怨她了!
这杨器不过九岁,尚在总角之年。杨玉竟让这么小的孩童去释古文?她前世如杨器这般大的时候,连字都还不认识。
她此刻颇有些恼怒。这杨玉,平日住在官舍还好,一回来就多事。
若非依汉律:妻悍殴夫,耐为隶妾。不然有时她真想把杨玉按在地上,邦邦两拳,头给他捶歪。
“虽叔嫂不相通,但既同居,自当照顾。我把小叔当儿子养,你家阿郎竟还埋怨我?况且将小叔嘱我者,公姥也!”
“杨玉呢?”荀瑛神色愠怒,心中越想越气,怒火陡涨,将汤匙狠掷在堂下,朝侍婢询问其身在何处。
“阿郎不在。”见荀瑛动怒,竟直呼杨玉之名,侍婢怯声道。
“哼!”得知杨玉不在家中,荀瑛一声冷哼,拂袖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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